2013-02-09

[文章] 白袍下的實習人生:看不見的八十小時(下)

醫勞小組成員 陽明醫 陳秉暉

「陳醫師你開刀的技巧真的很好,很多人都是從你手上救回來的。」在一位全台知名的一般外科醫師診間中,一位術後追蹤的門診病人向陳醫師感謝他的幫忙。
「沒有,其實那台刀很簡單的啊,對不對?」陳醫師回頭望向在診間幫忙的實習醫師學長和還在見習的我。
「你要感謝的是他們,是他們每天早起換藥提供好的術後照顧,你和其他病患才能順利康復出院,我幫你開的刀根本沒什麼。」
那半個月我在一般外科見習,為了照顧一位開刀後腹部留有十多根引流管的壞死性胰臟炎病患,每天早上要五點到醫院換藥,一次換藥至少三十到六十分鐘,一天至少換兩次。在換了半個月藥之後,我永遠記得陳醫師的話,那是我第一次從主治醫師那裏感受到對我們工作付出的重視,以及感謝。

我想起我見習時的一件往事。

還記得大五在胸腔科見習的時候,由於還是見習的身分,所以工作並不會很多,那時候在我們團隊上有一個慢性肺氣腫的伯伯因為氣胸住院,由於伯伯插胸管的傷口常常滲濕,所以我和住院醫師學長每天都至少要幫伯伯換一次藥。每次在學長旁邊幫忙換藥,或許學長為了趕時間把工作做完,總是不顧傷口的疼痛迅速地把藥換完,看著原本就怕痛的伯伯到後來甚至一看到我們推藥車進來就怕,沒幾次我就主動把幫伯伯換藥的工作從學長那裡拿了過來。

之後的每一天,反正見習時工作並不太忙,我都會用最輕、最不會刺激傷口的方式慢慢撕布膠、慢慢換藥,在換藥的過程中我總會和伯伯以及伯伯的女兒問一下今天情況如何,並說明目前的治療處置方向,慢慢地他們也感受到我換藥的耐心,每次我離開病房時總會不斷說謝謝。

一天早上晨會剛結束,我精神有點恍惚的推著藥車準備要進去病房換藥,這才發現伯伯的身上像個米其林寶寶般全都是皮下氣腫,而胸腔外科的學長正在病床旁邊準備重放胸管,原來昨天深夜都準備要出院的伯伯竟然二次氣胸發作。

伯伯的女兒在一旁看著那駭人的模樣一直忍不住哭泣,當我無奈的推著藥車出病房準備先換另一床藥時,她突然無助地抓著我問說伯伯現在的狀況。

我在她臉上看到的,是一種懇切求救的神情。

當下我把她拉到病房外,用一種和緩、平和的語氣,緩慢而清楚的跟她說明伯伯目前的狀況,並提供未來可能的治療方案讓她先和其他家屬討論,預先做好準備。

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清楚記得伯伯的名字,以及他女兒那時候的表情,我也還記得在伯伯準備出院我幫他換最後一次藥時,伯伯和他的女兒不斷感謝我的照顧,而令他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醫師換藥很小心而且很溫柔」。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工作其實並不是沒有價值的雜事,這些與病人切身相關的小事,對於病人和家屬來說同樣能感受到、同樣重要,而且銘記在心。

然而從學長學姐和我自己工作的忙碌狀態上,我知道,這並不是實習醫師或住院醫師自己重新重視起自己的工作就能達成的。

在現在這個高度分工、高度專科化的醫療體系下,整個住院病人的主要治療由精通該專科或次專科的主治醫師主導,並由其他醫療團隊成員負責配合執行,但是病人很多時候不只有一個專科或次專科的問題,而治療一個住院病人又不可能只治療一個專科或次專科的疾病,所以這些非本次住院主要問題的部分,往往就交由接受較多一般醫學訓練的醫療團隊成員處理病人的其他一般醫療問題。原本這兩部分應該是同等重要且必須相互配合才能有好的治療結果,然而在一個高度專科化的醫療體系中,專科或次專科的框架侷限住了醫師的視野而無法看見整個病人的全貌,連帶的也就忽略了視野外的病人問題。然而這些問題仍然存在,即便受人忽視,為了配合主要治療的運作還是不得不有人去完成,但卻因為在視野之外,就不受到應有的重視。

而那,正是我們的工作。

所以,我們需要的是整個社會、整個醫療體系必須要重視這些看似不重要的小事,重新看到它們價值,因為這些事情都是與病人息息相關的一環,是無法被切割且同等重要的。

而後,大家才會覺得這些工作不只應該被應付過去,還應該被好好完成;不應該因為是值班,就放經驗不足的醫師在病人身上試誤學習,至少應該要有足夠的教學和監督;白班的工作不應該讓醫師因為過於忙碌,而犧牲該有的品質,讓病人受到傷害;值班不應該隨便填個醫師的名字上去了事,還應該要讓值班醫師有精神、有體力好好輪完這一班。

只有這些工作真正被重視、被當一回事,我們才會從這些工作的不足看到工作執行者的難處,而後執行工作者才可能不只應付了事,也才讓人能從中得到應有的回饋,並感受到自己工作的「價值」所在,從而病人才能真正得到好的醫療照顧。

「呤、呤、呤。」值班手機的鈴聲把我拉回現實,而漫漫長夜才正要開始。

整個晚上,值班手機不斷響起,不時穿插著從急診收治入院的新病人,或是突然病情急轉直下的住院病人,即便我和住院醫師學姐分工合作,還是忙得焦頭爛額。看著手上板夾長長一串的病床號碼,我們只好選擇性的專注在真正危急的病人,而其他病人就真的只能應付了事,病史詢問和病歷寫作都可以草草解決,到後來甚至開立醫囑和安排檢查也能先只做個半套,再等明天白班接手的團隊完成,也只希望我們對於病人嚴重程度的判斷沒錯,不會錯過哪個等著爆炸的地雷。

等到真正可以休息喘口氣時,已經是一兩點的事情了,學姐讓我先回值班室找時間休息一下,她則繼續把剛剛先丟著的工作補回來。

回到值班室後,經過一整個晚上轟炸的我,根本無心再去翻看我凌亂無比的記錄重新回想今天處理過的病人,我在值班室的床上倒頭就睡,然而整個晚上值班手機還是會不時響起,能睡個一小時、兩小時都算長,因為總是害怕值班手機再次響起,我睡得十分不安穩,就怕沒接到電話,甚至明明值班手機沒響也總覺得有人叩我。

我好像依稀記得,夢境中的我也不斷在忙碌地處理病人…。

隔天早上,在放完鼻胃管讓病人吃早餐後,第一次的值班終於結束了,緊接著卻是另一個白班工作的開始。

「你好,我是負責照顧你的實習醫師,我姓陳。」

「這是我在醫院連續工作的第三十個小時,平均每週我要工作八十小時以上。」



「你,看見了嗎?」




關鍵字:

異化(Alienation)、勞動分工(Division of Labor)、勞動控制(Labor Control)、科學管理(Scientific Management)、去技術化(Deskilling)、勞心與勞力分離(Seperation of Concept from Execution)、制度性歧視(Institutional Discrimination)、盲(Blindness)、勞動價值貶抑(Devaluation of Labour)、邊陲勞工(Peripheral Lab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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